半世紀前,伯恩斯坦的《西城故事》描繪了1950年代紐約的波多黎各移民,呈現他們的貧窮、暴力、犯罪,街頭上的逞兇鬥狠、種族歧視,以及美國人與移民間、移民本身不同世代間無所不在的文化衝突。到了1990年代,布古瓦筆下紐約東哈林區的埃巴里歐似乎沒有太大的不同。
這裡住的一直都是紐約最窮的一群人。從早期的愛爾蘭人、義大利人,然後是波多黎各人,以及接下來的墨西哥人,他們因為不同原因遠離家鄉,在這個全世界最富裕城市的角落奮力求生,努力尋求向上流動的可能。
《尋找尊嚴》的時間點落在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,研究對象是紐約東哈林區的波多黎各移民,人類學家布古瓦最初著眼的是紐約內城的貧窮與種族隔離,以及這群移民是如何在整個社會及政治極度不友善的環境下,成為經濟邊緣、毫無未來可言的一群人。但問題不僅止於此,這些移民一方面被美國主流社會和合法經濟體系排除在外,而當時美國的經濟轉型又使得他們即使找得到工作,也缺乏應對這份工作的文化資本,更別說還必須面對工作中無所不在的種族歧視,以及挑戰傳統波多黎各男子氣概的性別互動。這些無法融入主流社會的第二代或第三代波多黎各移民,可能掉回油水豐厚的藥物經濟,或是街頭暴力與物質濫用的泥淖,並為了尋求尊嚴,被激發出一種與外界對立的「內城街頭文化」,重新發明出屬於他們的生活模式。諷刺的是,原本想要反抗結構壓迫、尋求個人尊嚴的街頭文化,卻往往導致這些街頭求生者更加走向毀滅。
布古瓦的研究奠基於文化生產理論的分析架構,並採用女性主義的概念,也從政治經濟學角度,試圖理解美國都會的長期貧窮與被社會邊緣化的經驗,另一方面,他更為這些理論分析賦予血肉。布古瓦花了幾百個晚上在街頭及快克站晃蕩,在那裡觀察藥頭和上癮者。他錄下他們的對話和人生故事、拜訪他們的家人、參加他們的派對或朋友聚會,他也訪談了那些快克藥頭的配偶、愛人、手足、母親、祖母,情況允許的話還有他們的父親。他以大量充滿細節的對話、極具爭議性的描繪,見證了人們的受苦,讓讀者不只停留在快克藥頭所面臨的結構性壓迫,而能真實有感地碰觸到這個邊緣社群裡,人們的「個體自主性、性別與家庭在這些經驗裡的核心位置」。
這本書不是關於快克,也不是關於用藥本身。當然,藥癮及物質濫用是形塑街頭日常生活形態最直接、也最殘酷的元素,但內城的物質濫用其實是一種病徵,存在於底下更深層的,是將人推向社會邊緣的各種動力。這本書記錄了這個過程,以及普里莫、凱薩、糖糖、雷伊⋯⋯這一個個書中主角如何在貧窮門檻邊緣掙扎著生存,並想要贏得尊嚴的生命故事。
「聚焦於結構通常會模糊一項事實:人是自身歷史積極的行動者,而不只是被動的受害者。民族誌的研究方法能解救出困在更巨大結構性力量中的『人質』,讓他們重新成為得以形塑自身未來的、一個個真實的『人』。……在我的紀錄中,都會窮人為了逃出、規避困住他們且造成隔離及邊緣化的結構,各自發展出一系列不同的策略,只是有些策略反而導致了自身的苦難。我之所以將這一切寫下來,是希望『人類學的書寫可以是一種抵抗的現場』,同時抱持社會科學家應該也能『面對權力』的信念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