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自序 (摘錄)
雖說「主體」是一來自西方的概念表述,但並不意味中國的思想傳統對這個概念的所指是陌生的。豈止不陌生,甚可說是核心的,只是不以「主體」之名罷了。儒家傳統裡的君子與小人之辨,講的就是主體。《論語•魏靈公篇》「君子固窮,小人窮斯濫矣」,所刻畫的不就是一種不為利誘不為勢劫、能學能守能固的「主體」狀態嗎?不妨這麼說,「君子」就是有主體性的存在,而小人則反是,無時不受外在條件牽引制約;難怪尼采曾指社會學是西方中產階級的腐朽(decadence)知識形式,因為它的核心關切就是人的被決定,以及以「掙脫被決定」為套路的「悲劇」。相對於薛西弗斯或是大衛的西方浪漫英雄主體形象,中國古人的「君子素其位而行,不願乎其外。素富貴,行乎富貴;素貧賤,行乎貧賤;素夷狄,行乎夷狄;素患難,行乎患難。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」(《中庸》)的主體形象,則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啊!
回想起來,從1980年代到美國受訓社會學起,到其後長年的讀寫教學生涯中,大約能以2003-5年為一轉折點,從那兒開始慢慢的(甚至是在自己不甚了然的狀態下)對西方的知識背景與習性萌生出不足感乃至不適感。美國小布希政權的伊拉克戰爭對我衝擊很大,它扯下了1990年代克林頓政權長期經營的政治正確華麗外衣,顯露了污漬與虱子──以「科學」證據、「民主」之名,與沛然「民意」征伐小國,殘天下之民以鞏固「美國優先」。而那幾年竟然是民調中的美國人最以美國為榮的時刻──這能不讓人對「民主」之為物驚愕從而反思嗎?也是在那幾年裡,我在卑南族Kasavakan(建和)部落頭目哈古的言談身教下,從少數民族的命運與反抗中首度體會了「傳統」的意義與尊嚴;要知道,之前的社會學訓練讓我在「元」層次上就鄙薄「傳統」了。2005年北京訪學,2008年頃我重讀陳映真文學,後來又從陳映真順藤摸瓜摸到魯迅……回想起來,似乎都是懵懵懂懂地想找出反殖的、反帝的、具有民族主體性,同時能正視並敢於「拿來」自家過去與其他民族的優點,的一條出路。臨老學新步,這一路走來舊步難忘、新步維艱,而這本集子就是如此可憐復可哂的知識狀況的一個見證。好在總是還有幾位同行(xing)的台社老友相互證學,不至獨學無友。同時,也有幾位大陸學者,由於多少對我們這樣的知識狀況有所同情體會,願意承認台灣的朋友們所關切的「殖民」與「主體」問題從來不曾真正外在於中國大陸,而成為了知識上以及思想上的諍友。所有這些朋友,我們相視而笑莫逆於心,就不隨俗一一列名了。再會了,社會學,我曾經的名片、我曾經的逆旅,願你視此為我回報於你的一份小禮物罷。
(平裝)